第三次捧起《红楼梦》​是源于“得到”里的课程《董梅讲透红楼梦》,听董梅老师说起那些熟悉又陌生的人物、情节、对话,让我产生了重新读一遍的强烈冲动。

第一次读红楼梦是在高一升高二的​那个暑假,读的是一百二十回的发行本,十六七岁的年纪,注意力大多被“贾琏和鲍二家的”这样的情节所吸引。第二次读红楼梦是在08年北京奥运会那个暑假,读的是脂砚斋评的八十回本,那是一个有着原始本能要证明自己,炫耀自己是知识分子读书人的年纪,大部分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小说里的诗词歌赋上,一首葬花吟反反复复记不清读了多少次,那时也自视甚高的觉得后四十回完全没必要读。而今,又十一个春秋之后,再读完整部书,我开始有点明白作者的“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了。如此,也发现自己才刚刚入了红楼的门。

红楼梦,作者曹雪芹。雪芹先生自述其风尘碌碌半生潦倒,忽忆一生所遇之女子,行止见识皆出于须眉之上,故敷衍出一段故事,亦是为闺阁昭书立传。因所述闺阁之事,故将“真事隐”去,“假与村”言,由此才有了这史上第一部以闺阁女子为主视角的石头记传奇。张爱玲曾说平生有三恨,一恨玫瑰无香,二恨鲥鱼有刺,三恨红楼未完。那么为何一本未完成的书还在中国的文学史上有这么高的地位呢?我想,从章回体小说文本的角度看,红楼梦确实是未完成,但如果从红楼故事本身或者从艺术作品的角度来看,红楼梦却是已经完成了。作者处处草蛇灰线伏延千里,一句扣着一句,一段带出另一段。主要人物个性鲜明,角色突出,书中每一篇诗词,每一句对话,甚至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深度契合人物性格身份。以前为了自诩自己对红楼熟悉,炫耀自己可以辨认出文中任何一句完整的对话是哪个人物说出来的,而今再看,这并不是作为读者的我的功力深,实在是作者驾驭人物,驾驭文字的功力已到了润物无声的化境了。红楼虽未完,但主要闺阁人物,金陵十二钗,十二副钗,十二又副钗,再加贾宝玉这个情种顽石,贾王薛史的家族命运结局基本都有过交待,如此作为故事本身至少是完整的了。书越读到最后,越有点担心,不是为故事里的人物担心,而是为作者担心,世人大多善于写“起高楼宴宾客”的片段,能驾驭的了“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的结局的人实在少之又少。当然我相信雪芹先生一定能驾驭的了这样的结局,但行文至八十回戛然而止其实也并不失为另一种完美的结局,“好”便是“了”,“了”倒不一定“好”了。

读红楼说红楼总绕不开的一个话题是,黛玉与宝钗,你更喜欢谁?宝钗温婉娴静,识大体知进退,却又被诟病虚伪世俗,黛玉兰心蕙质,风流灵动,却也被嫌小心眼使小性。以前我也不能免俗的认为作者是褒林贬薛,觉得黛玉强过宝钗千倍万倍,我肯定是喜欢黛玉胜过宝钗的。而今再看,雪芹先生花了这么大的精力,工笔细描的刻画出这么一群有血肉有风骨的闺阁女子,绝对不是为了褒谁贬谁的。每个人的性格跟她的经历和所处的环境有很大的关系。宝钗因为“生在那样的家庭,有那样不省心的哥哥”才养成了她凡事能够为别人多思虑一点的性格,同时也不可避免的给人感觉入世太深。而黛玉则是因为父母早亡寄养舅家,形成了她敏感多疑,使小性针砭人的性格。作者并不是要为某个伟人立传,容不得半点阴暗面,作者只是在用近乎白描的笔法描述闺阁中的故事,也恰恰是这些主要人物性格里的“阴面”才更加突出了她们的“阳面”,让整个人物更加立体更加真实更加直达人心。

如果现在再有人问我,宝钗和黛玉,你更喜欢谁?我想我会回答,两个我都喜欢,因为两个都很真实。如果一定要二选一,我会从三个不同角度来回答。如果站在作者的角度, 一定是选择黛玉的,整个红楼故事就是以绛珠还泪为经线来架构的,黛玉自然是作者花心思最多的角色。如果站在宝玉的角度来看,那也必定是林妹妹的,书中那一段段的两小无猜耳鬓厮磨,一段段的欲言又止心照不宣让每一个读到的人仿佛回到了十五六岁的年纪。细心的读者基本都会发现,宝玉对宝姐姐一直只是敬重。最后,如果站在我自己的角度,我身边如果有这两位奇女子,一个识大体知进退还不时劝进督促你努力入世,另一个风流灵动与你心意相投却也经常闹脾气使性格,我会更倾向于谁?我的答案可能仍然逃不开中立的嫌疑。如果是以前,我肯定会更喜欢宝钗,但如果放在现在,我应该是更喜欢黛玉的。不是自己善变,而是随着年龄的增加,自己越来越清楚我希望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和什么样的人成为一类。

某种意义上宝钗是我们跟生活跟现实碰撞摩擦妥协后走出来的少数的成功者,而黛玉则是那个筚路褴褛从不妥协的初心保持者。现实世界里成功的妥协者已是寥寥无几,某种意义上现实世界也是这些人推动着前进的。年轻的时候尚自心比天高,希望自己能成为这寥寥无几的成功者,所以更喜欢宝钗一点。然而年纪渐增,也越来越清楚,我们对他们会敬仰会仰望,然而他们毕竟不是我们,我们终很难成为他们。相比于这些成功的生活妥协者,我们最有可能成为的就是黛玉一样的初心保持者。尽管大部分人都湮没在生活的洪流里,也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初心不改,但我们知道,只要我们想,我们是有可能做到的。因此这样质本洁来还洁去的黛玉才会让我们觉得更加亲切。

作为一个南京人,读红楼有另一层别人体会不到的乐趣。书中那时不时透过各种丫鬟婆子小叔子小姨子的嘴里蹦出来的各种骂人的脏话俚语,对于性器官俗语的直白的使用,让人读了仍俊不禁。对于一直以擅长性器官开头和性器官结尾的南京话为耻的我来说,发现自己的家乡话在这样的文学殿堂瑰宝级作品里出现,潜藏在内心深处的“与有荣焉”的劣根性又开始肆无忌惮无边无崖的生长起来。由此也可见,世上的事、人间的话,本没有雅与俗、文与淫,只是和那行事说话的人绑在一起后,才分出了雅的俗的,文的和淫的。

最后再聊聊后四十回。这次先读了脂砚斋评的八十回本石头记,又找了一百二十回发行本补看了后四十回。记得高中时读的完整一百二十回本,还颇为“苦绛珠魂归离恨天”而伤感,觉得高鹗(今又有研究说后四十回亦非高鹗所做,作者无名氏)写的也很好,那时其实也没有觉得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有什么区别。这次再读,第八十一回刚读了一页纸便觉得这也不对,那也不对,人物的性格,做事说话的方式完全被打乱,前八十回任何人物都跃然纸上写谁像谁,后四十回却絮絮叨叨写谁都像作者自己在说教。剥离开前面的“某某说”,单独把话拿出来念,完全不清楚是谁处于什么立场什么环境说的。自己也从一开始的震惊怎么可以这么写,到后来的愤怒,再到最后的哀莫大于心死,只想早早完成任务似的把他读完。上学时还觉得胡适之先生所谓“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论证出红楼梦后四十回非曹雪芹所做是多么划时代的创举,现在再看,任何一个认真读了完整作品的成年人应该都有能力判断出这是出于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之笔。

关于后四十回,会另写一篇不同角度的文章去阐述,有兴趣的读者,请听后文分解。